懇親之後,新兵訓練的氣氛也隨之轉變。

對比到上遊覽車後開始持續的死寂,到現在多數人已經進入狀況,開始天不怕地不怕了,習慣新訓班長的調調,有些人也開始油條,在一些比較輕鬆的課程開開玩笑並且跟班長打鬧,這種的習慣,對很多乖乖牌讀書人可能還有些距離。

國軍的生活,只有志願役,或是再度入伍的人才會熟稔吧?拜大學廣設且快成為實質上的義務教育生活,很多一年後是新鮮人的畢業生大概都很難理解與接受,如果社會職場是現實,那麼校園就是天堂,而部隊就是超越地獄的世界,有一本漫畫叫做『地獄遊記』是描述十八層地獄每一層在幹嘛,以及在裡面的作息、審判或是輪迴的盡頭,就算是這樣的地獄,七爺八爺小鬼大鬼以及閻羅王,還是有一套眾所皆知與依循的規定,然後講究你的因果而斷奪後續,但是部隊,至少是新訓吧,不會因為你在學校每年都拿書卷獎就備受重視,也不會因為你在社會打混荒蕪而無視,這裡只有士官幹部們所說的規矩,那些眼明手快的人,可能是半工半讀或不學無術的人,才是最快融會貫通的一派。

套句很多人說的,在部隊,不打勤不打懶只打不長眼,要怎麼長眼?倒背如流就行了嗎?不擇手段拿到高分就會了嗎?也不能怪總有些人覺得讀書沒太多用處,因為社會歷練是首先,那些專業知識得等到要往上爬了才非常重要。

另一種比較好的,是有自己的專長,例如繪畫、水電或是寫作,連上有一個新兵,在懇親完後只剩下就寢跟用早餐前會出現,因為營長心血來潮想美化餐廳,需要美工專長的新兵,於是到鑑測開始前,他每天用完早餐也不用回連上,最多就是跟著來打靶而已,那些我們在草地上頂太陽滾泥土甩刺槍的時候,他可能剛從廚房後面的庫房拿出粉筆、刷子跟顏料,坐在梯子上刷畫牆壁。

你說這樣有比較爽嗎?可能有,公差有長有短,有爽差有屎缺,也像人與人會遇到誰,遇到的人又會讓自己生出哪種波紋的漣漪,並不是能夠預見,就不過是一種緣份吧。

下次放假是二十天後的事情,懇親假結束過三天就是首次175公尺打靶,那些適應不來的人們也轉成聽天由命的臉,為了打靶班長們也特地花了一整天的時間,從吃完早餐到現在的晚餐後,要我們搞清楚從開始前往靶場,到走回來的零零總總,以及怎樣能讓命中率提高的姿勢與持槍。

「你們明天到靶場,沒事就把單戰拿出來看,等到叫你們上靶位再動作。」胖子班長嚴肅地說「你們上去就乖乖坐好,把今天我教的東西記在腦子李,明天靶場指揮官是我們連長,他說什麼就做什麼,然後全部人都給我高端槍,我不要看到有人嘻哈打鬧或用我沒說過的姿勢拿槍,你們明天出包害連長被電,之後會怎樣都是你們自找的。」

平常帶我們的班長只有兩個,剛好一胖一瘦,被我們簡稱作胖子班長跟瘦子班長,在這裡,我想胖子班長是專門扮黑臉,他講冷笑話的次數並不多,平常多半是用不耐跟兇悍的語氣。

習慣之後倒也沒什不適應的,他沒說過的事情即便出包,也不會變成他遷怒的對象。

但說到自找的,難道什麼事情都不是自找的嗎?平行世界的分歧,蝴蝶效應的波擾,如果過去沒有跟誰誰誰怎樣,那我今天可能會在碩士班抽菸喝酒;如果過去選修了那堂課,搞不好我是抽到海軍陸戰隊的兵種;如果過去不是在台北念書,可能我現在已經在職場加班第三天了。很可惜目前的人類沒辦法時空跳躍或旅行之類的,不然我很想看看,看看就夠了,其他世界的我,過著怎樣的日子。

等到班長再次講解靶場流程,分配隔天上靶場的位子,就要我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用集合場旁邊的沙包軟墊與人形靶,好模擬明天再把ˋ場的狀況。

不同的是,明天打靶可不會讓我們在65K2步槍上放一枚五十元硬幣。

「你們第一次打靶應該是高中吧?再來就是上次了,這兩次才打25公尺你們怎麼打都不太容易脫靶。」胖班長很故意,在喊完右線預備後故意放慢說話節奏「175公尺要滿靶不難,就是手要夠穩,你們從瞄準到扣板機,硬幣都沒掉下來明天就不用擔心打不到。」

胖班長說完馬上又有兩個人的硬幣掉在軟墊上,很多細節即便平常不注意也是能順順做好,可是當別人刻意提醒,自己開挪出一部分專注在這細節上,就很容易失常。顯然胖班長的趣味就是如此,看到硬幣落下總有一抹竊笑閃過,可還是不厭其煩一個一個人糾正姿勢,有的是雙腳太彆扭,有的是左手在護木的位置不對。

我們這一梯可能狀況都不錯,前面三波的人下來之後,就沒幾人有硬幣掉落的情況,到了第二輪就讓胖班長露出滿意的笑容,也提早讓我們在送還槍的時間前抽菸頭飲料,反而這時候大家都會靠近胖班長,不是要聽他說笑話,是因為唯一的打火機在他身上。

人類,或許是男人間,有種奇怪的現象,混過江湖的、剛畢業的、在上班的、醫生或工程師、來自各行各業不同階層不同世界的人,起初只把對方當作陌生人看待,卻能靠香菸與打火機(或是部隊中不能喝的酒)打成一片,好像變形蟲伸出觸手跟另一隻變形蟲融合於是有了交集,幾次之後變成了死黨兄弟湊成一團。

在台灣中部,偏處靠山的營區有個好處,晚上的光害不嚴重,能讓我在放風時間賞星悅目,夜晚也因為輻射冷卻於是涼爽,直到步四營的共同還槍時間到了,我們才集合送槍,接著盥洗準備熄燈。

「好啦!」送槍入庫時胖班長補了一句「你們明天打靶合格率超過百分之九十,晚上讓你們去萊爾富,四發就算合格了知道嗎?」

這句話無疑是強心劑,熄燈時間來臨前,都還有人趴在床上請人橋姿勢。

「現在時間兩兩洞洞,部隊熄燈就寢,燈火管制!」

「連上長官晚安,各位弟兄晚安!」

當熄燈號開始廣播,寢室也隨之黑暗,晚安聲後大家各自入眠,有別第一晚的各種失眠,這是適應後的轉變。

而打靶日都是緊湊的行程,早餐後下餐廳一切的時間顯得珍貴,我們只有十分鐘的時間穿好迷彩服,帶著所有裝備集合,接著跟在其他連隊穿越半小時路程的鳳梨田,即便不用戴鋼盔,不透氣的服裝還是讓內衣都濕透了。

說個樣子,想像你左手戴著一頂一公斤半的安全帽與全身雨衣,右手提著童軍板凳,腰上掛了硬梆梆的腰帶外加水壺,穿了不透氣的褲子與襯衫,倒楣點還要提一把三公斤多的步槍,沒有遮蔽的太陽毫不留情,外加還沒磨合的軍靴,要這樣持續走路是很稀罕的體驗。

也大概是這樣,別太超過的閒談不會被班長們管制,除了彈藥跟先遣的布置人員,所有士官都跟著我們憶起走這趟路。

而大家一想到便利商店,也變得收斂與養精蓄銳,明明只是萊爾富,在大城市中還算稀有的便利商店,到了當兵的這時候,就變得像是沙漠中的綠洲,文明的象徵一樣,是人人嚮往卻不見得能前往的所在,當兵或許並沒有那麼誇張,但大部分人是難以接受這種差距的,特別是這裡大部分人,都是依循校園生活,突然進入陌生無理的環境,哪可能那麼快就能理解與接受呢。

美國心理學家庫伯勒‧羅斯在其著作中寫到,哀傷死心的過程大抵有五階段,從否認、憤怒、討價還價、沮喪到接受,而在更早之前與現代的心理學者也提出類似的階段,也都是先由負面的抗拒逃避,接著處理到淡化接受的過程,就好像大部分人接到兵單,第一個念頭大概就是「幹!我是在作夢嗎?」接著告知家人親戚與女朋友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,在臉書上貼出入伍通知跟普羅大眾告別,並且寫著一些幹話,進了新訓中心後試著跟班長盧個輕鬆,或是建立小圈圈彼此安慰,最後消極的接受並到數還剩幾天領到退伍令,直至退伍後又得花時間重新適應一年沒接觸的世界。

但當我聽到郵差遞送入伍令來的剎那,我是興奮的,顧不得才剛睡醒還沒盥洗的醜態,就蹦跳從三樓衝到一樓接過,比起多數人,對於當兵我是期待的,對一個失意的人,部隊反而是個最好的逃避。

於是當我走在毫無遮蔽的鳳梨田小路,我不太理會同袍的埋怨,只是擦擦汗然後循著前面的腳步前進,逃避也是要付出點辛勞,至少不是心靈的辛勞就好。

走至鳳梨田的盡頭就是靶場,按著靶位順序我們坐在射擊場下方待命,等待班長叫我們上去,想當然,大部分士官都在上面顧著新兵射擊,只是可以讓待命場變成菜市場的我們,早已被太陽曬昏頭,只想圖個輕鬆休息。

輪到我這一波,一排八個人戴上鋼盔,拿著眼鏡與耳塞走上台階,隨著班長引導坐下,看著前面幾波扣著板機與音爆「其他人怎麼想呢?」我心想「是不是覺得,打靶開槍也不過就這樣?緊張?恐懼?好玩?」

硝煙味隨著連長的聲音時大時弱,偶爾的順風讓下風處的我們明白火藥燃燒的味道,當穿上防彈背心時,突然有種自己看起來像是電影角色的想法,不過在電影中穿搭都一樣的人,通常是雜魚或過客,而眼前至少有幾十名穿著防彈背心的路人,小心翼翼高端槍走到自己的靶位。

就好像對班長,對社會甚至對地球而言,現在臥倒出槍試瞄的這十個人,只是暫存記憶,等時機一到,就會被清除,我緊握著護木,臉頰在硬梆梆又不舒服的槍托上微微移動,試著讓準心、覘孔與眼睛能一直線對準人型靶,即便卸下防彈背心右邊的肩帶,槍托還是沒有昨天練習時容易貼合。等到連長下達開始射擊的指令,我反而還在調整呼吸,扣下第一發子彈時,已有許多鄰兵早就把六發子彈送出去,幸好只要三十秒內把六發子彈全部打完,就不會被一邊坐著接彈殼的班長說幹話,在靶位旁接彈殼、處理槍枝故障的士官或阿兵哥,通常叫做靶助,聽打完的人說,有的靶助不會理你,有的會幫助你瞄準或告訴你說打太高還是打太偏,也有的看你姿勢不對就直接開罵,而我旁邊的靶助僅是偶爾閒聊似地說打太高幾句,直到第二輪六顆子彈打完,我沒記住他是誰,只記得剛剛每發子彈所給的沉重後座力,以及耳塞也無法消除的音爆。

這瞬間我認為難以忘懷的經歷,但在我清槍完交給下一新兵時又思索,會否隔天睡醒就忘了?我自認為重要的事情總是與想記住的事情不一,而更多時候,記得的多是那些莫名的小細節。

我會記得曾經咖啡店員收銀的不經意動作,但這只是在等找錢時瞥見的;我會記得長椅上卿卿我我的男女手都擺在甚麼位置,但這只是在走回宿舍時瞥見的;我會記得家人在我搭上往新訓營區遊覽車時揮手的表情,但這只是我想把窗簾拉上擋太陽時瞥見的;這些畫面有意義嗎?我也不知道,卻比其他自認為重要的回憶更加清晰。

回到射擊場下的板凳等著全連打靶結束後,多數班長得回收靶場器材與清點彈殼等程序,全場就得靠另一個瘦班長下指令,要我們東西上手,再沿著來時路走回營區,而打靶完已經是正午,即使等下收拾完是進餐廳用午餐的輕鬆時段,可在大太陽下的大家還是沒有任何放鬆的感覺,更多的是希望早點回到營區的急湊腳步。

但午休完讓大家更加叫苦的是,我們得在午後的太陽下,操練刺槍術。

「防下刺,刺!」胖班長在散開的連隊前面看著大家動作與整齊度,瘦班長穿梭新兵間矯正大家的姿勢,而矯正越多人,其他人就得繼續定格刺槍的姿勢,撐到刺槍結束,要換上運動服準備體能訓練時,多數人手不是破皮便是無力到跑步時懶得擺動,還有的人在先前的伏地挺身一下去就上不來了,這自然被李班長當作開玩笑的話題,也好讓大家輕鬆緩和剛剛刺槍術的苦悶,在他玩笑話說到一半時,胖班長靠上竊竊私語,之後他宣布說今天打靶成績很優秀,晚上會依約放我們去萊爾富血拚。

負責帶體能的李班長平常比較親切,也沒管我們聽到消息而迸出的歡呼,也是由於身兼招募員的身分吧,帶體能時總會用他的體能與生活勉勵。

「我跟你們說啦!你當兵唯一能帶走跟未來能用上的,就是體能!」新訓第一次由他帶大家暖身準備跑步前,他還特地花了幾分鐘招募,招募的話講完就說了鑑測大家最擔心的跑三千「不要覺得自己體力練不起來,不要拿抽菸當藉口,我還不是也有跟你們抽菸過?我跑三千多少?十一分半!我之前去受訓的時候,隊長說單槓標準八下,旁邊海陸的拉個五下就不行了,我上去拉完隊長看我臉不紅氣不喘,就要我繼續拉,我拉到第十六下時,隊長問我累不累,我下來喘兩口氣說『恩,有點累了。』隊長就轉頭朝海陸的那排吼著『你娘的海陸,人家陸軍來的拉十多下才覺得有點累,你們拉個五下就哀哀叫!』隊長之後有時就放我一個人自主訓練。」

「那班長都做甚麼訓練?」

「喔我去健身房玩手機。」

「咦!?」

「開玩笑啦!」班長看我們楞楞的眼神,大笑並揮手「你運動從零分進步到六十分真的不用太久,你們每天有空多練一下,鑑測一定會過!我每天也都會練啊!沒練還睡不著咧!」

他體能的確很好,伏地挺身與仰臥起坐結束後,就開始帶跑步,而跑完三千公尺用二十分鐘的速度對他來說就像走路一樣輕鬆,可對許多人而言,這是高中畢業後就沒做過的事情。連上一百五十員新兵,大概有一半跑完後靠著牆喘氣,說不太出話。

至於為何會特別由李班長帶隊練體能,不全是因為他體能好,大家都覺得是胖子班長想偷偷摸魚。

有次我們故意鬧他都不來一起運動跑三千,他止不住笑意又想裝嚴肅,說大家運動的時候,交通管制是很重要的人員,不然你們跑到一半被出入的車子撞到怎麼辦?但他說完就撇過頭竊笑。

實際上他還有傷在身,奉醫生聖旨不得進行劇烈運動。

運動結束後整理一下,就是晚餐,晚餐結束後,考量到今天去靶場的勞碌,胖班長只要我們安靜在連集合場背誦單戰要訣,瘦班長則分批帶其他班的新兵上萊爾富,才不會讓小小一間便利商店一口氣被整個連的光頭兵擠爆,不過聽到後面連的新兵居然已經在寢室打打鬧鬧,大家都有點羨慕。

「欸我沒要你們像隔壁連那樣就很好了好嗎?」胖班長俾倪看我們,下巴往旁邊頂下要我們轉頭看看隔壁連如何精實。

稍早他們做著開合跳與折返跑,現在是伏地挺身,值星班長還要他們喊著特別的答數…

「我們不是草莓兵!喝!」整齊喊完後隔壁連的新兵下去身子,下一句「我們是男子漢!喝!」然後起身,這現場狀況搞得大家忍不住笑出來,胖班長連忙要我們放低音量,不要刺激到隔壁。

等到所有新兵都去過萊爾富了,胖班長宣布隔天的注意事項,就早早放我們回寢室休息,當大家在寢室彼此炫耀分享在萊爾富的採購,我只有打了呵欠伸伸腰,不像其他人還買了很多塞在包包等來日食用,聆聽鄰兵閒話,才發現自己已經習慣這裡的節奏與操課。

從踏進新訓中心起連短短的午休也會做夢,夢裡的故事在懇親假前也從未停歇,而直到這兩天,已經連夜晚都不再進入夢境了。是因為終於身心俱疲?還是如蟑螂般適應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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