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任跟我約在學校附近的一間日式料理,因為他想吃生魚片。十二月的台北即使黃昏仍沒有變冷的跡象,我問他要不要來研究室待到我把今天告個段落再一起去,他說不必了,省得跟以前的舊識噓寒問暖。我不知道他怎麼這樣想,也不認為需要感到疑惑,一直以來總覺得他對多數人都是保持距離的,我是很慶幸能夠是他距離中的其中一位朋友,即便大部分時候都是我抓他聽我說著亂七八糟,很少時候是他的心事,他也說沒關係,我想他也有自己的出口,有出口就好。
成了研究室第一個離開,比較要好的同學用一種「啊,又要跟他去約會了齁」的表情說掰掰,只是據我所知,他從昨晚到現在除了覓食就沒離開過我家了,人們盡量靠近商家門口,好享受短暫感應而出的冷氣,而走到巷內就只能在餘溫摧殘自己前走快一點。
阿任已經坐在裏頭翻看菜單,在我坐下時也未抬頭,只是嗨了一聲。我想到這是他當兵後就沒再見過了,一樣的招呼可是有很多以前沒有的感覺飛過來,一時之間說不清問不楚,猜想這跟當兵有關好了。
「那麼你找到工作了嗎?什麼時候回來台北住?」
「嗯,下禮拜一開始。」他聳聳肩,大概是說終於的意思「我上禮拜其實有來跟房東簽約,不過就一下下,前兩天才把我租的套房整理好,只是沒跟你們說。」
點單後其實還是很普通的噓寒問暖,阿任九月底退伍,直到現在才找到工作,途中他下限修過很多次,我想大概也很著急吧,同齡沒有讀碩士班的已經有幾個月或一年多的工作資歷,而他還在面試上下浮沉,年底找到的工作,不知道會不會是苦差,可是又想到他的個性,就算是苦差也會硬撐好一陣子吧。想想自己以後找工作會不會也這麼艱辛?可是他也不是沒有接到錄取通知過,也都是打哈哈放棄的原因。我不太知道是我問的方式不對,還是他不想說,過不去他心裡那關。
想再多也無濟於事,讓他知道朋友就是一直都在的角色就好了吧。
「還是恭喜你找到工作了啦。」
「也還好,時候到了而已。」
「嘖,其實你很著急不是嗎?」
「剛開始是啦,後面就沒那麼急了,就開始想一些期限,期限到了也只是就留在老家找了。」阿任很淡定的說,隨之把話題轉變「那麼妳呢?妳跟葉先生還要糾纏多久?或是說還要讓他纏著妳多久?」
「我在想....」
「好啦,這個也沒辦法催促。」把隨桌的熱茶倒滿彼此的小茶杯,他開始等我說詞今天的目的「剩下半年的碩士班生活又有什麼困擾了嗎?」
我開始說那些要一起辦的活動幾經波折,那些只要回答個是或否就好的人如何拖延,明明交代好A同學要負責的事情,卻在進度中推託不幹,B同學常常不知是有意無意將教授們的指示傳錯,偶爾提到玉梓跟她男朋友,以及舊識的事情,阿任淡淡的聽,眼神依舊認真銳利,那些舊識也是阿任的舊識,只是遠在高雄當兵,讓他這一年很難知曉我們的事情,庭萱的也好,政學的也是,想著或許當我們在群組上飛沫交橫時,他可能在操課、站哨或是其他脫離智慧型手機的時段。
其實我們在論文跟生活交鋒時,他可能也遠在部隊忍受什麼吧?
「那你當兵呢?有什麼想法或有趣的事情嗎?」
「不知道呢。」他說。
重要的事情不會忘記,縱使那一年發生很多有趣苦幹,新鮮跟迂腐的事情,好多好多他都忘記了,因為不在乎的事情不需要感到生氣或開心等等的情緒波動,一些學長學弟同梯的面貌,也只剩下一點樣子,大概是再幾個月就不會想起來了,也沒有客套的留下聯絡方式,當初是時間到了拿到兵單,也該在退伍令來的那天宛若日升日落的平靜,人與人往來都有開始與結束,他說他還是一樣,偶爾在這一年遊走邊緣,偶爾跑到中心被一切包圍,可是什麼也留不住他,什麼也沒留住。
「反正大家都只是來蹲法律要我們歸還的一年,時間到了各自鳥獸散吧,當兵時是怎樣的人,都只是為了讓自己這一年能好好過。」他下了結束當兵感想的收尾,就我所知道,以前的他好像不會那麼無感,或是冷血,雖然他還是如往知道我想說的,能幫我接續詞窮之際,可是語調中有一股漠然,好像把以前收斂的厭世不留餘地的流露,應該說,沒有在管回應裡的現實是不是當下對方能面對的,在我們這群,他都是在困惑時給棒子的,只是現在變成狼牙棒般銳利。
「你當兵是怎麼了?」
「嗯,也沒什麼,想通或理解一些事情了嗎?至少那時候真的誰都不想看到吧,你們可能好一點。像是跨年那幾天我其實是在老家。」
剛剛認真的眼神軟化成遙遠,阿任跟我聊天不太會含糊,要嘛就不說,要嘛就直接說,他說我幸好有從高中開始打工跟一些自虐屬性,現實與務實的個性讓他不需要替對方著想於是假裝太溫柔,我看得懂那股遙遠中還有很多他自己無法說明白的心情,那我怎麼問也沒用吧?
服務生送上他點的生魚片蓋飯跟額外一盤的生魚片,還有我的豬排咖哩,我不吃生魚片,可是看到軍艦樣式的擺盤,五彩繽紛的生魚片們還是忍不住要他先讓我拍照,就算我再怎麼務實,始終也是個有那種少女心的女孩子,只差不會再發一些假裝文青的騷人墨客圖文。
「其實我原本有想過要不要就在高雄當職業軍人了。」當我橋完角度拍完照,他才把上面的芥末抹染在小碟子的醬油中「想一想也還不錯,高雄一個月拿個三萬五三萬六算很好過,混到好單位再ㄍㄧㄥ幾年就能靠退休俸遊山玩水什麼的。」
「那怎麼不去?」
「我想還是要讓人生開始流動了。」
「你這樣才說是開始流動,那我不就根本長根了?」
「不,不是這樣說,雖然妳好像還是一樣在讀書跟打工而已哈哈,不過我說的流動跟妳現在想的應該差很多,比較偏向心理層面的流動。」
阿任大學生活明明就比我多采多姿呀?在社團忙碌、在系上幫忙、課堂間的打工等等的,這樣還不算流動嗎?去完高雄退伍後的他卻說現在才讓自己的人生開始流動,卻也不願多做解釋生活上跟心理上的差別,我不懂,怎樣是生活的變化中保持心理停滯,人會受生活而使心靈波瀾,是正常不過也制止不下吧?
拿我自己不就是如此?即便沒有分手,沒有遇到葉奕穎,我還是會受打工中的同事跟班上同學牽引到我的心情或想法呀。
「我還是覺得你說的很奇怪,不過我也不知道怎麼說。」換我下了結論,阿任總是有很奇怪的心結說詞,說是奇怪,應該說是很個人,即便他自己也搞不懂也說不明白的那種個人思維。
「不用我送妳回去吧?」結帳後我們依舊站在店門口貪圖最後的冷氣,阿任聽我提過奕穎佔有慾不弱,被看到給他載回來肯定又會生悶氣一整晚。
我走回家,一直認為阿任變了好多,可是下次見面,會不會就看不到稍早的氛圍了?會不會他對自己還是那麼嚴苛呢?這樣堅忍在我看來只是欺負自己呀,可如果這就是真正的,或他想要的自己,也由不得我了,至少他說要讓自己開始流動,我想,是好的開始吧?
聽到轉動鑰匙的聲響,浴室原本的水流聲也慢慢停下,我沒有換衣服,習慣性都先將筆電開放在桌,就算已經把今天的進度完成,依然強迫自己檢查幾番,以及設法讓進度稍微提前,漫無目的看著文件中有否錯字,奕穎未乾的頭髮上掛的毛巾垂到我耳邊,他彎下腰頭頂在我頭上。
「妳在幹嘛呀?」
「檢查論文的錯字。」
他輕吻一下我的後耳,大概見我無動於衷,於是自動坐回床上。
而我只是在內心糾結,同樣也是跟自己過不去,是要沉溺虛幻且由他肆意,還是把這份沒有承諾的關係理清,回到一個人的冷清與實際。
可是,任誰都想要,也不會有人不喜歡被溫柔的對待,對吧?
-完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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